冥之八月 第4章 蓝伦（1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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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蓝伦 - Leirion -
（1）
时间很快到了十月后半，修律已经进行了近三个月，等第三次新法检讨以后，再过八九天，王公们就要对首期新法进行表决了。
检讨前的一星期，法官们夜以继日，在日常运转以外，不但修了第三段的新法，上次检讨有两条旧规则对应的律条要求大改，他们也硬是赶出了修改稿，但被否决的三条就实在来不及处理了。
第三次检讨依旧由路尼和丘布代表裁判庭，司法会大仲裁官卡隆主持，却多了一位重要的不速之客：首席御前书记缪尔·斐兰·珀比珑。
“陛下派我来为他做个额外的会议记录。”
红发的书记官弯着细长的眼，笑道：“各位别误会，司法会提供的记录当然也很专业，只是陛下有他自己想了解的细节。”
缪尔出身宫廷侍臣世家，从小就被严格培养为文书官，不到三十岁已经做了八年御前书记。国王想要怎样的会议记录，大概没人比他更懂，派他来也似乎再合理不过。当然，司法会的人并不信事情如此单纯，可书记官奉王命前来，也只能敬请他一起与会。
检讨的结果与上次类似，大改过的两项新法这次勉强过关，但在司法会的留难之下，第三段的新内容又被否决了三条。
会议结束时，缪尔放下笔站起来，拿出一封羊皮纸文书，看了看又合上，说：
“各位大人，陛下说新法本身就不完整，只是对应达尔塔洛斯规则的择要编修，再扣除检讨中没通过的条目，就太欠全面了。所以请司法会的诸位帮忙，重修那些条目，和已经通过的部分一起交付王公表决。
“离表决还有一个多星期，有六条贵族规则对应的新法还没通过。比起裁判庭每月完成十三四条，虽然时间更紧一些，但刚刚你们的否决意见相当详细，可见该怎样编修，你们是有腹案的，所以大概还来得及吧？”
司法会的属官们听得瞠目结舌，现在他们是作茧自缚，国王这招未免太狠了。
卡隆脸色发青，起身接过文书看了一眼，欠了下身：
“司法会谨遵陛下的成命。”
另一边的法官们也颇感意外，不过是好的那种。那封文书自然是印有国王私章的手谕，这种文书不如王室令状正式，所以缪尔可以选择转述，而未必要逐句宣读。他这是给司法会面子，如果宣读的话，众人就得起立聆听了。刚刚他着重记录的，大概也正是被否决条目的相关内容，令司法会没法抵赖对那些条目已有的详尽见解，从而推说来不及重修。在司法会自己的记录中，这类内容自然是尽量避免，免得落下把柄。
散会后，路尼和丘布在司法会门外找到了缪尔：
“斐兰阁下，谢谢您。”
刚刚司法会的人已经向御前书记投了一片杀人眼刀，如果王令是由法官们转达，搞不好他们当场就口出恶言了。缪尔不只是传令，还配合国王演戏让司法会上套，多少要得罪他们，对此两位法官也有些过意不去。
“两位，别这么见外。”缪尔微笑道，“我很清楚谁才是忠心为国的那一方，而且珀比珑家世代侍奉御前文书，最是听命于王廷的。另外，陛下交待，无论司法会把否决的条目重修成什么样子，你们都不要有异议。”
“明白。”路尼答道。
按照司法会的反对意见，他们肯定会将那些条目改得一边倒地有利于旧家族。外界只知道实际修律的是裁判庭，所以法官们多半会因为那些条目而遭受诟病，但是为了废止旧规则，他们也只能代为受过了。
弗莱格森家在王都的宅邸是城里最豪华的建筑之一。彩绘花墙、银纹栏杆、以白石铺地的阳台上，斯恺隆·克利夫·弗莱格森亲王世子施施然品着花草茶。他旁边坐着另一大反对派亲王家族的王都代表，塞西恩·莱索·阿格伦公子，后者却是难掩烦躁：
“陛下居然用这种手段，跳过御前会议，一定要让新法对应上全部的达尔塔洛斯规则。他这是铁了心要废掉这些规则了！现在我们怎么办？”
弗莱格森世子一边欣赏着手里的珐琅彩琉璃茶杯，一边回答：
“少安毋躁，老弟。新法修得本来就仓促，你信不信我们能抓住里面的软肋，叫新法坏事，让他们狠狠地自打嘴巴？”
“当然信，可我们得有机会啊。难道……”
“如你所想，机会来了。”
斯恺隆笑得斯文，贵气的蓝瞳中却闪过蛇眼似的光：
“格里芬接着先王未竟之事，再度对达尔塔洛斯规则开刀，要挖我们的根基了。这只是个开始，到最后，我们一定会给逼得像加伊拿和雷瑟一样，对王廷俯首帖耳。当然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。”
那天路尼和丘布回到裁判庭，交代了检讨的状况，同事们倒是都表示会顾全大局，向司法会重修的律条妥协。
马上就要到王公表决了，一天御前早会之后，艾亚哥斯王子却找上了路尼。由于年仅十六岁，他自己并不参与早会。
“巴路隆老师，帮我个忙。”
审判官莫名地跟着王子去了御书房，艾亚哥斯见了王兄，先请他许可自己把门外的侍从都遣出了走廊，之后才说：
“羽沉湖的疫病，王兄——让我去吧。”
路尼不由得吃了一惊，羽沉湖就在西雷瑟，离他家乡不过两天马车的路程，可最近御前会上从未提过那里有疫情。
米诺斯却显得并不意外，对路尼解释道：
“前天接到急报，羽沉湖发生疫病，已经死了人。患者发热感染、全身起疱，暂时没有确定是疱疹病，还是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：
“天花。”
疱疹也有严重的，却远不及天花的恐怖，后者无药可治，三四人中便会病死一个，而且传播极速。
路尼听得脸色微微发白，他虽然已与出身地无亲无故、断了音讯，却终归是牵挂的。他咬了咬嘴唇，说：
“西雷瑟从来没有流行过天花。”
“所以才更蹊跷。我打算派人私访，查清病因。万一是有心人故意传播的，提上御前会议弄得满朝皆知，就查不出来了。”国王轻声冷笑道，“至于控制疫情，已经密令就近调集力量去办了。”
他的担心在史上并不罕见，有些人就是那么恶毒。为了让王子学习政事，国王不但准许、更督促他看御书房的公文摘要，所以疫情虽然没有公开，被艾亚哥斯知道却很正常。
米诺斯又转向艾亚哥斯，问：“看我不声张这件事，你也猜到我想秘密调查，所以找你的老师来帮你说话，说服我派你去？”
“是，我这点心思太好猜了。巴路隆老师教我律法，应该有立场说明，我对制度和规范是很理解的，不是冒险胡来的人。王兄很信任老师，该不介意让他知道这件事。”艾亚哥斯答道，接着他对审判官说：
“老师你知道吗，十几年前王都也传过天花。”
路尼点了点头，那是在他来王都之前，虽然因为卫生条件较好，不到一年就控制下去，却令王廷从此更加谈之色变。
“我出过天花，在那个时候。”
听王子这么说，审判官微微屏了下息：殿下着实好运，不但扛了过来，麻子都没留，更从此免疫了。他等这个罕见的优势派上用场，大概已经等了很久。
艾亚哥斯用杏核似的黑瞳望着国王。
“王兄，多年以来承蒙爱护，可我想帮你的忙，不想做王国的摆设。”
除了王宫防务和个别军政，他很少参与其他差事。虽说他才十六岁，可比起他的王兄在这个年龄的时候，他过得真的太轻松了。
王子继续说道：“更不想做你的软肋——如果我一直待在你的避风港里，就会一直是。”
“行了。”
米诺斯打断了弟弟的话，却也不似被触怒，而是微微扬脸转向法官：
“路尼，你说呢？既然艾亚哥斯这么指望你。”
路尼早就在想怎么应对了，他又略一沉吟，终于答道：
“这件事我无权置喙，况且您对加尔达殿下的关切，和殿下帮助您、为国效力的心情，两者实在难以权衡。但如果一定要问，我认为殿下的才能和周详谨慎堪当此重任。”
这句评判他倒自认是实言，在同龄的王公子弟之中，王子不但才能拔尖、身手过人，而且虽然开朗，却并不轻率，沉着冷静也在平均水准以上。
米诺斯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书桌，额发遮住了眼帘，神情便不清楚，只看到他薄唇紧抿，似乎在犹豫。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，他才吁了口气抬起头，对艾亚哥斯说：
“手谕稍后给你，去找吉欣挑侍卫，她会尽量帮你找出过天花的——到西雷瑟以后，和官员保持联系，要采取行动的话，用官方的力量，不许擅自作为。”
艾亚哥斯喜出望外，领命道谢出了书房。路尼也想要告退，米诺斯却叫他留下，之后对他说：
“不错，刚刚你没有两不相帮地敷衍过去。”
“巴路隆应该那么做。”法官答道，“身为外臣，这种事我无论赞成或反对，都是逾越。而且除了疫病，私访本身也很有风险，万一殿下出了任何差错，我也吃罪不起。但您似乎并不想要敷衍——对加尔达殿下，您是直截了当的。”国王有时装作任性无常，故意叫人揣摩不透，那是对“圈子”以外的人。
“如果您不想答允他，大可直接拒绝，或者叫御前书记删掉这件事的公文摘要，不让殿下在第一时间知道，再尽快派其他人去。”
国王点了点头：“他要求这个任务并不离谱，适合去私访的人选中，更是绝少像他一样患过病免疫的，我应该准许他。你也看出来了，我想要的，是有人推我一把，让我更容易克服对他的护雏心思。所以你才帮他说话。”
“是的。”路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，“您这不是护雏。加尔达殿下遇到过太多危险了。”
曾经有好几年，不到十岁的小王子都被暗杀的黑云笼罩，还染上过如同死神的天花。彼时也才是少年的兄长，在遥远的军营得是怎样日夜忐忑？法官虽然没有兄弟，却也能体会国王再也不想让王子遇到任何威胁的心了。
“被你猜中让我觉得很安慰。”国王轻声笑道。
他发现不但自己不介意、甚至乐意给法官猜测，对方更能坦承在猜自己的心思了。八月初任命法官修律之前的那个下午，自己可还假装被他的揣测惹恼——虽然那揣测完全是为了公事——把敢于公正断案的法官吓得腿软。那件事他现在当然不想重提，免得彼此尴尬。不过，想到才过了将近三个月，两人之间已经变作今天的亲近信赖，他就觉得心情舒畅，更确信他的法官是难得的存在了。
【碎碎念】
御前书记就是巴比隆（魔星），名字是缪，为了更像西欧名，补音节成了缪尔。设定他做御前书记，主要是因为冥蝶的传信，也觉得这个角色有文士的优美感。
斯恺隆Sciron，通译斯喀戎，塞西恩Cercyon，通译刻耳库翁，是希腊神话中的两个大盗。Sciron强迫路人给他洗脚，借机把人踢下悬崖，绕着弯子杀人，适合笑面虎弗莱格森世子；而Cercyon是用蛮力摔角杀人，适合比较简单的阿格伦世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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